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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郡,许县。
虽然已是二月初,但天气仍然寒冷。
凛冽的风在宫城的殿宇间吹过,刚刚吐绿的丛树和枝叶犹嫌枯黄的花草发出瑟瑟的声响。
这声响传入到高台上的荀悦耳中,却是不觉间,与荀贞往常听到此类声音时一样,他也是想到了荀攸。荀攸今已年近四旬了,但许多年前,其尚是个布衣少年之时,最爱听的便是春夏之际,风过叶间的天籁之音。於今目下,高台远近的树木尽管才生初叶,远未到茂密的时节,可却也正是因此,当寒冷的初春风掠过,才更带出了些许的金戈之气。
“也才更与眼前的场景相配。”荀悦的思绪转到当下,他心中想道。
抬眼望去,遥遥可见,西北边的许县大营中,一队队的兵马正从营中鱼贯出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上午的阳光照耀下,尽管隔着不近的距离,却仍能看得到那由成千上万的铠甲、兵械反射出的光辉。旌旗如林,马嘶阵阵。步卒如山,驰骑如风。好一支虎贲劲旅。
“这都是朕的王师!他们将要为朕去讨伐不臣!”
带着激动的话语传入到了荀悦耳中。
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穿着衮服,带着冠冕,佩剑,嘴唇上蓄了软软的黑须,虽然年岁不大,可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与他年纪不般配的成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残留了些许少年人该有的清澈,然更多透出的是饱经苦难的沧桑,这少年正是当今的至尊,大汉的天子刘协。
荀悦收回了思绪,手中捧笏,微微躬身,含笑回答刘协,说道:“是啊,陛下,这些都是陛下的王师,为陛下去讨伐不臣!”
“车骑此亲率王师,讨伐袁术,获胜是肯定获胜的,但是侍中,卿以为此役,捷报何时能传?”
就在正旦的大朝贺过后不久,朝中因为荀贞的上表,进行了一次范围不大,然却影响不小的人事调整。这一次人事调整的核心是四个人,一个是黄门侍郎钟繇,荀贞表举他转任卫尉丞;一个是吏曹尚书荀彧,荀贞表举他迁任尚书仆射;一个是谒者仆射皇甫郦,荀贞表举他迁任虎贲中郎将;再一个就是那会儿还正在任城相任上的荀悦,荀贞表举他入朝,改任侍中。
这几个人事调整,不用多言,任谁都能看出,这是荀贞在为他即将的亲自率兵进讨南阳,而预先在朝中,换言之,在政治和朝局方面的留守安排上做的一手准备。
卫尉,顾名思义,其职在“卫”,其职务是统辖卫士,卫护宫门内,担的是宿卫之责。卫尉丞,是卫尉的丞,即卫尉的辅佐之职。
荀贞之所以表钟繇转任此职,目的很明显了,即是要以此来加强对宫城警备力量的控制,加强对刘协的控制,保证当荀贞不在许县的时候,任何一个对荀贞怀有敌意的外臣都不容易能够私下求见到刘协,又即使求见到了,他们在钟繇的眼皮子底下也万难搞出什么事来。
——钟繇本是黄门侍郎,对宫内的人物很熟悉,将他转任此职,他亦是完全能够胜任辅佐卫尉,宿卫刘协的此个重任的。
尚书仆射是尚书令的副手,位在诸尚书上,尽管此职不是尚书令,然此职权力之大小,以及是否管事,却纯粹是因人而异。如光武帝时的冯勤,“帝益以为能,尚书众事,皆令总录之”,遂“拜勤尚书仆射”。如今荀贞是录尚书事,那么等於就是说,荀彧任了尚书仆射以后,他们两兄弟就把尚书令夹在了中间,再加上荀彧本身乃是治政的大才,则当荀贞不在朝中的时候,尚书台的权力会落在谁人之手,会是尚书令说了算,还是荀彧说了算,自亦就不必多言。
由此,有了荀彧出任此职,朝中政务方面的权力,荀贞也就可以放心了。
虎贲中郎将,此是袁绍、袁术兄弟先前任过的职务。此职管的是虎贲郎。虎贲郎是从前汉武帝时的期门郎转化而来的,虎贲郎们的主要职责是“陛戟殿中”,亦即负责宫殿内部的安全保卫工作。虎贲中郎将作为虎贲郎的主官,其执掌也就不言而喻了。在各类的郎官里边,虎贲郎是最亲近皇帝者,是以虎贲中郎将此职於本朝也因而通常由外戚或皇帝的亲信官员担任。
皇甫郦虽非外戚,可他是皇甫嵩的从子,皇甫嵩对朝廷的忠心那是真正的天日可鉴,兼以皇甫郦将门出身,虽为士人,本身具有武勇,荀贞表他出任此职,相当合情合理。
表了皇甫郦出任虎贲中郎将后,对於刘协,荀贞基本就已形成了外、中、内三线的布局。外为司隶校尉部,其有掌管治安之权;中为卫尉丞,宿卫宫城;内为虎贲中郎将,值宿殿中。——还差了一个执金吾,执金吾主掌宫城外、京城之内的警卫工作,荀贞现下夹袋里没有合适出任此职的人选,也就只能暂且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许县还没有正式定为都城,刘协等现尚都是在城外临时起造的所谓“宫城”等区域居住,目前来说,其实也不需要执金吾,最重要的两个警卫这块儿的工作,正是负责宫城内和殿内警卫的卫尉、虎贲中郎将。
至於荀悦的入朝改任侍中,则自是为了接替转任卫尉丞的钟繇。
继续在刘协身边放一个自己人,以能时刻地掌握到刘协思想的动态,并在关键政策的决定上,对刘协作出足够大的影响,这当然是必不可缺的。
——却是说了,戏志才不是已经为侍中了么?又为何再把荀悦从人丞相的职位上,不远千里地调到许县,把他也又任为侍中?这是因为,戏志才虽现为侍中,可以他的才干,如果让他整天跟在刘协的身边,明显是大材小用,且以戏志才的性格言之,他也受不了这个拘束,故而荀贞就把荀悦调了过来,任为侍中。
比起戏志才,荀悦就不同了。
荀悦非常适合侍中此任。
一则,荀悦从小好学,於今早是硕儒,乃荀氏族中当下最以学问而有名於外的一人,出任侍中是名至实归,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二者,荀悦不是腐儒,他在政治上有他自己的见识,并且他的见识多与荀贞所见相同,他所写的政论文集申鉴,於未完书之前,送给荀贞看时,荀贞就赞不绝口。申鉴现已完本,荀贞专门刊印了数百册,分赠给了朝中的诸臣和他控制地域内的州郡的长吏们阅读。
三来,荀悦的年龄在荀贞的族兄弟们中是年岁最长的,今年快五十岁了,稳重有度,从其性格方面讲,把他放在刘协身边,也是最适宜不过。
听到刘协此问,荀悦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道:“回陛下的话,袁术昏招迭出,先已有吕布与他离心,后他竟又起意西入关中,以致其部将士早已就人心离散,车骑将军荀贞今奉陛下钧旨,亲率王师,为陛下往讨之,及有荆州牧、镇南将军刘表在襄阳响应,南北夹击,以臣愚见,灭此袁术,摧枯拉朽也,快则一个月,迟,最多也就是到三月间,露布捷报必呈陛下!”
刘协说道:“袁氏累世公卿,受汉家之恩深矣。袁术却非担不庭於朕,朕闻之,反而以孺子视朕!接连三次抗旨不遵,更甚者,用的还是同一个借口,说他患有脚疾,实在是太过轻视朝廷,轻蔑於朕!待车骑将南阳收复,擒得袁术,献於朝中日,朕定要当面问问他,朕是个孺子么?难道他就忘了汉家对他们袁氏的恩典了么?”说到后来,已是怒形於色,愤慨满怀。
所谓“三次”也者,讨伐袁术,不能无缘无故的去打,得师出有名,尽管袁术之前已经两次抗旨,又隐匿郭汜,可那毕竟是之前的事,当时没有进讨他,如果现在又把这旧事拿出来,以做讨伐他的名义,未免有些说过不去,所以在出兵之前,刘协就又给袁术去了一道旨。
这道旨,依旧是召他入朝,并在旨中,再次要求他把郭汜献给朝廷。相比前两道令旨,这道令旨的措辞、用语严厉了许多。
但是不出荀贞所料,袁术果然还是又抗旨不从,且其不肯入朝的理由,如刘协所言,竟然还是以“脚疾”为辞,其对朝廷、对刘协的蔑视之态显露无疑。
有道是“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已然是三次召之入朝,袁术拒绝不从;又已然是两次令他交出“逆贼郭汜”,他也是不从,至此,讨伐他的理由已经成熟。
遂由荀贞的主簿陈仪起草了檄文一道,除掉袁术抗旨、隐匿逆贼的罪过以外,又给他加上了“肆虐南阳,驱虎牧羊,士民怨之,盼王师如大旱之盼云霓”等等的罪过,总计大罪十条,小罪“罄竹难书”,荀贞稍微润色,呈递刘协,刘协阅后,表示同意,就把这道檄令以圣旨的形式颁布海内,传遍四方州郡,荀贞於是奉旨,兴王师,讨伐袁术。
荀悦虽出自荀氏,乃右姓子弟,然其父早亡,他年少时家里非常贫困,书都买不起,只能去书肆或者去别人家借读,小时候他着实是吃了不少的苦,多亏了他的几个叔叔们对他的抚养,他最后才能长大成人,但也正因为了他少年时的这段经历,他因不像大多数的冠族名门子弟,如袁术、袁绍那样,自傲族声而轻视寒士,更视百姓为贱民。
他和荀贞在这一点上,是很有近似之处的,他也认为擢用贤才,得要不拘一格,决不能只看重族声、个人的虚名,遂在闻了刘协所云之“累世公卿,受汉家之恩深矣”之后,乃借机进言,说道:“陛下,非常之时,当求非常之人,以立非常之功,此武帝求贤之诏也;‘今天下未定,特求贤之急时,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宜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此荀贞之求才令也。其族累世公卿者,未必忠贞之士,而草莽之间,不乏怀忠之徒,今车骑将军荀贞讨伐袁术,功成以后,天下之东,便可就此而安,所剩者唯河北、河西诸地也,假以时日,徐徐经营,海内重定,大汉之中兴可待也!值此之际,臣伏乞陛下於用人上,切勿只重门阀、虚名,而当论以实才。”
刘协收起愤慨,面色转为肃然,说道:“公言甚是!”
极有从善如流的样子。
荀悦是在刘协批准了荀贞的上表,降旨拜他为侍中后到的许县,来到许县朝中已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荀贞数次召开关於用兵南阳的军议,荀悦皆有参加。
於再次眺望西北边出营的万余步骑,陪着刘协观此“王师”军容的时候,荀悦想起了在他参加的第一次、也是这数次中最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上,他们所讨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