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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下到营中,荀贞拜迎接了,将传旨的天使恭敬送走,与从他接旨的戏志才等士回帐中去。
路上,荀贞吩咐主簿陈仪,说道:“卿为我起草辞让之书,呈奏朝中。”
陈仪应诺,问荀贞,说道:“明公,辞让之书递到朝中以后,朝中必会再拜,到那时候?”
荀贞说道:“礼不可废也。朝廷再拜,你就再为我起草辞让之书,再辞。”
陈仪问道:“明公,三辞么?”
荀贞稍微沉吟,问戏志才、郭嘉等人意见,说道:“志才、奉孝,卿等以为呢?”
戏志才抚须笑道:“明公,时间紧张,接下来还有那件大事要办,再辞可矣。”
荀贞从善如流,就与陈仪说道:“便听志才此议,二辞即可。”
陈仪应诺。
说话间,抵至帐中。
等荀贞在主位坐下,戏志才等人分列左右,亦皆坐将下来。
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特别宣康、程嘉尤其兴奋。
程嘉捻着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高兴地说道:“如明公所意,朝廷拜明公为录尚书事矣!只待那件大事完成,明公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宣康亦喜色满面地说道:“前日明公入营,见驾归来,康闻明公说,朝廷初只欲以车骑将军授公,康那时就深不解之,朝廷为何对贼大方,反却对明公悭吝!终因皇甫子美慷慨陈词,圣上改定心意,今诏拜已下,不枉明公千里勤王之苦劳、浴血两役之艰辛矣。”
荀贞皱起眉头,不快说道:“卿等说的,这都叫什么话?我千里勤王,所为的岂是功名哉?”
宣康、程嘉对视一眼。
两人也知,方才两人所说,确实是太过直白,尽管这会儿帐中没有外人,均是荀贞的亲信心腹,然而所谓“谨小慎微”,又云之“君子慎独”,思成大事者,固当以深沉内敛,喜怒不形於色为要,却亦确是不可因一时之遂意,而就欢喜以致失态。毕竟,得拜录尚书事等职,对於荀贞即将铺展来开的雄图大计而言之,仅仅只是个开端而已。
两人起身下拜,向荀贞请罪,齐声说道:“康(嘉)失言,请明公恕罪。”
却到底程嘉为荀贞出生入死,为的就是富贵;宣康年约三旬,说来不算年轻了,但从他年少时追随荀贞至今,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用“少年早贵”形容他不太合适,然也差不多,故而养气方面的功夫还有欠缺,荀贞对此也知,其实并无真的惩罚他两人之意。
见他两个知错,荀贞转颜作笑,挥了挥手,说道:“坐下。”
宣康、程嘉恭恭敬敬地回到席上坐下。
荀贞抚颔下短髭,目光清朗,顾视戏志才等人,似是自陈心意,又好像是解释什么,说道:“卿等当知我志,我之所以欲得录尚书事者,不是因我贪图权势,而是因为本朝制度。卿等俱之,若不能得为录尚书事,就不能得知国政。
“中平元年黄巾起事以今,已十一年矣,十一年中,汉室日渐凌迟,以至而下,在我等勤王兵到之前,天子性命竟已都被操持於奸贼之手!放眼海内,北至幽并,南至交扬,西到凉州,汉家之十余州,百余郡国,现在泰半都已被强豪窃据,互相攻战,民苦久矣!
“当此之际,如不即下猛药治之,而若再延宕放任,那么在我看来,也许再过不了几年,就不知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至斯时也,将愈不可治矣!”
话到此处,荀贞甚有痛心之状。
帐中诸人知道,荀贞的这副样子,不是他装出来的,对於如今天下诸侯割据,互相攻战,百姓深受其害的现象,荀贞确实是早就非常痛恨,早就希望能够将局面扭转,——要不然,他也不会写出蒿里行这首诗来,此诗所蕴含的哀怜百姓之意,正是荀贞想要表达的。
郭嘉深有同感,说道:“明公所言甚是!汉室衰微已久,於今天下,恃兵自强,图谋不轨之徒确实很多。若放之任之,别的不讲,只那袁公路、袁本初兄弟,就一定会行篡逆之举!”荀贞端起案上陶碗,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今之海内,已然糜烂至此,若想真正的力挽狂澜,只一个车骑将军,我如何能够做的到?是以,我乃才欲得录尚书事。”再次环顾戏志才等人,说道,“我之此意,卿等知否?”
戏志才摇扇说道:“明公无需多讲,公之心意,忠等自知。”
却是荀贞说“不能得为录尚书事,就不能得知国政”,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要从尚书台的本质说起。
本质来说,尚书台的出现是君权和相权矛盾斗争的结果。
自有君、相,君权和相权之间就天然的存在矛盾。
只不过,前期的时候,君权与相权的斗争,君权并不占绝对的上风,因此,虽然早在战国时代,就已有尚书此官,但当时此官只是替诸侯主管文书的小吏而已,地位卑微;秦朝时,有了尚书令、尚书仆射、左右曹诸吏等官,但地位仍不重要,仅是皇帝与丞相之间的一个传达吏而已。
汉承秦制,到前汉武帝时,君权和相权间的矛盾斗争出现了大的变化,便是君权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只是武帝虽然把丞相的权力收归到了宫廷,身为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却没有把权力交给中书(尚书),故而尚书那时的地位还是依旧很低。
尚书地位、权力的提高和扩大,是开始於武帝后。
到汉成帝时,中央政府的权力格局又出现了一个大的变化,以前由丞相总理政务的中央政府,一变而为司徒、司马、司空三公分权的中央政府,统一的丞相职权一分为三,三公互不统辖,於是中央政府的实际权力总归於了皇帝。
但一则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靠其一手尽揽天下之事,二者没几个皇帝能有武帝那样超群的能力,因此成帝及其后继者就不得不委政於中书,也就是尚书。
成帝时,置尚书五人,一人为仆射,四人分四曹,正式组成了宫廷内的政治机构。
这在尚书台的发展中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尚书的地位、职权至此,已非昔日可比。
不过成帝时的这尚书五人,实权还仍不算太大,尚书台正式成为总理国家政务的中枢,是在本朝,也即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以后。
刘秀鉴於王莽篡汉,不信任大臣,对中央朝廷的行政格局进行了一个根本性的变革。
便是:虽然本朝和前汉一样,也有一个以三公为首、九卿分职的中央政府,但实际上国家的大权已然是完全集中於宫廷,也就是集中於尚书台。
所谓之“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天下事皆上尚书,尚书与天子参决,决定后乃下三府。尚书台由此而一跃升为中央政府的决策枢纽机构。
再又发展到现下,尚书台的威权与日俱增,早已达到了即便贵为三公,就算是外戚,而要想参与国家机密和行政大事,若无“录尚书事”这个加持的头衔,就完全不可能。
此即为荀贞话中“不能得为录尚书事,就不能得知国政”此言之意。
话说回来,本朝的尚书台虽然已是政治枢纽,但形式上,仍然属於少府管辖,因此在品秩上并不高。尚书台的主官尚书令,也不过才秩千石而已,其下的尚书仆射、诸曹尚书更才俱是只秩六百石,於品秩方面,和金印紫绶、其位能与三公相比,俸禄万石的车骑将军比起来,当然是远远不及;可若论权力,则又绝非是车骑将军可比!
讨黄巾之时,皇甫嵩因为战功,曾被朝廷拜为车骑将军,结果后来如何?空有尊贵,在前些年的乱局中一点作用也不能起到。更别说后来这个车骑将军,还被一分为二,破天荒的变成了左、右车骑将军,分被授与皇甫嵩和朱俊。这些却也不必赘言。
鸿门亭之战以前,荀贞虽有击败李傕、郭汜的把握,但仗毕竟还没有打胜,所以他那时对於希望朝廷会给他什么样的封拜以酬其功,还没有仔细的去想,但在鸿门亭此战打赢之后,於来长安的路上,荀贞就此事,已与戏志才等做过多次秘议,戏志才、郭嘉诸人一致认为,朝廷酬功的时候,别的封赏悉皆次要,唯有“录尚书事”是最重要,必须要得到的。
但是众人同时也都看到,如果想得到“录尚书事”此任之封拜,会存在一些困难。
困难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荀贞此前没有过在朝中任官的经历;一个是他的现官镇东将军只是一个中等级别的将军号,资历和他现官的等级上都有所不足。
但经过反复的讨论,众人最后还是认为,得到“录尚书事”此任的可能性仍然是非常大的。
或者说,困难有,可能性更大。
可能性更大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荀贞此回的勤王之功,那是完全可以与王允诛杀董卓此功相比,甚至说是胜过王允诛杀董卓之功的,如此大功,给予超擢的封赏并不是不可能。
再一个是,尽管“录尚书事”的权力很大,可是如果下达的命令得不到执行,名义上的权力再大又有何用?於今海内诸侯割据,没有强大的实力为倚靠,这个“录尚书事”的权力就是一张废纸,则要想让此职重新拥有其本该有的权力,进而通过此职重新恢复中央政府、恢复天子的威权,看来看去,也就只有拜荀贞出任此职这一个办法。
荀贞坐拥三州,兵强马壮,如果他是录尚书事,那么他下达的各种行政命令,各地诸侯便是不乐意听,拒绝前至少也得掂量三分,这是杨彪等比不上的。
除了这两个原因,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如今徐、兖、青三州,包括豫州和河南尹、九江等地的州郡长吏,要么是荀贞的人,要么是荀贞盟友孙策的人,那么即使不把“录尚书事”给荀贞,仍由杨彪担任,又即使荀贞不会因此生气,甘愿留在朝中做车骑将军,可朝廷的令旨下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长吏又会肯听么?更甚而,荀贞若是因为不得此职之故而勃然大怒,不肯留在朝中,竟是掉头率兵回去他的地盘的话,朝廷可又该怎么办?
事实上,韩融等之所以在会议的时候,建议按王允诛董卓的故事来对荀贞进行封赏,拜他为“录尚书事”,除了和荀贞同乡的这层关系以外,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只不过杨彪他实在是受够董卓、李傕、郭汜这些乱臣贼子依靠自己的兵马,把持朝廷,侵凌天子和朝中大臣这些事,所以他不愿意朝廷授拜此职给荀贞。
丁冲也不愿意。
作为刘协身边的近臣,丁冲和钟繇、杨琦等代表刘协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丁冲於会议上,亦表示了反对的态度。他反对的原因并非他对皇甫郦说的那些,也不是因为杨彪所虑的那些,他担忧的是,如果荀贞当上了“录尚书事”,掌握了朝廷的权力,曹操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
曹操现在虽然困促於太原一郡,加上西河,其而下所有也不过才两郡之地,但丁冲对曹操还是很看好的,他相信只要机会来到,曹操必能一飞冲天,所以像钟繇、韩融相助荀贞一样,他也在尽自己的力量,暗暗地帮助曹操。却亦无须多言。
从到长安觐见刘协,至现在刚刚过去两天,一切都已水落石出,荀贞如愿以偿,得到了“录尚书事”的封拜。
尽管批评程嘉、宣康得意忘形,荀贞的心情实也是不错的。
和戏志才等人又说了一会儿国事,就这道圣旨议论了几句,见天色已晚,荀贞叫从吏取酒菜来,又命将孙策请来,与他们略饮了几杯,也算是对得拜“录尚书事”的一个小小庆贺。
酒宴散了,孙策、戏志才等各自告辞。
荀贞拿着圣旨回到住帐。
一个熟美的妇人见他回来,慌忙上前,为他宽衣。这妇人当然就是邹氏。
荀贞随手把圣旨远远丢向案几,没有丢好,圣旨掉到地上。
邹氏不知是何物,一边为荀贞脱去外衣,一边问荀贞,说道:“将军,那是什么?”
荀贞的语气颇不经意,说道:“圣旨。”
邹氏吓了一跳,帮荀贞把外衣脱去以后,连忙到案几旁边,小心翼翼地把圣旨捡起,轻手轻脚地拍打沾到上边的灰尘。荀贞看到她这般如对待珍宝也似的姿态,不仅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