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满盘皆输

尘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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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阳的车子一路沿着横贯市中心的大路往前开,经过了市东百货并未停下,然后再往前开了一阵,转了个弯,在一处新兴文化开发区减慢了速度。这一带是市里刚刚开发出来的区域,原本是个老旧工厂仓库集中区,现在工厂都关门了,那些老建筑陆陆续续被卖出去改装成为文化展览馆、后现代的茶馆酒吧餐厅什么,虽然还没成大气候,倒也已经有些韵味了。

    卓阳进了这里以后速度就放慢了些,不时往道路两侧看两眼,转了一阵子后,他似乎找到了方向,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往前开,在最后一个转弯前停了车说:“下车。”

    陆蓥一跳下车,卓阳道:“就在前面,给韦正义他们发个消息。”

    陆蓥一说:“好,不过咱们要去哪儿?”

    卓阳说:“风雷武馆。”

    陆蓥一说:“哪儿?”

    卓阳说:“风云的风,雷声的雷,你当时不在场所以没听到,秦伟锋在这个武馆跟人学武术防身。”

    这下陆蓥一就被点通了。从几小时前兰承荣网上发的那个视频来看,当时赵立海是被关在一间阴暗空旷的屋子里,这从那辆蓝色镖车推动的时候轱辘滚动的回声可以听出来,另外,那里的墙上有一个老式排风扇,从投射下来的日光影子及其角度可以大致判断出排风扇所装的位置至少有三米五的高度,这不可能是普通公寓房,要说是厂房、仓库,空间又小了点,那种古老的叶片形式的排风扇又不太会出现在新建筑上,再考虑当时镜头里出现的水磨石地面,一条一条过滤、筛选下来,其实建筑的范围便已经缩小许多,但是如果没有兰承荣当日透露秦伟锋的学武行程其实卓阳也想不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陆蓥一心里微微有些计较。兰承荣明明是蓝蛟,是对他怀有世仇的仇人,但奇怪的是,秦伟锋这件事里他似乎透露了太多的讯息。比方说这个风雷武馆的事,按照秦伟锋的计划他当天傍晚就会被绑架了,交不交代他当晚的安排或者随便说个安排都行,为什么他非要说出风雷武馆这个所在?还是说,在兰承荣看来,自己这个对手实在太不成气候,无法与他对等地厮杀,不拉一把会显得比较没意思?

    卓阳问:“通知了吗?”

    陆蓥一道:“嗯,已经通知好了。”相信韦正义接到消息以后一定会立即组织警方展开有秩序地围捕,到时候一切就能有个清楚的结果了。

    这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半,日光明晃晃地投射下来,风雷武馆的建筑在日头底下显得安安静静的。这是一栋老建筑,陆蓥一一眼就看出这里过去就是个武馆。

    武馆是民国时期政府提倡国学才冒出来的新鲜事物,当时入行极严的镖局行业已经每况愈下,与之相反,一个师傅教一批徒弟的武馆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好些人都争先恐后地去那里跟老师傅学习拳脚。那时候的学徒拜师是件大事,拜进门除了要交学费住宿费搭伙费等等,也要替武馆和师傅办事,所以武馆里都会统一安排住宿的地方,便是库房那样的大屋子,一群徒弟在里面打通铺,再有个排风扇换气。卓阳也是个敏锐的,飞快地就联想到了这里。

    卓阳问:“我们等着还是进去?”等韦正义来了再行动自然更保险,陆蓥一却摇摇头。

    “先进去。”陆蓥一做了个手势。于是两人悄悄地接近风雷武馆,也是此处气候未成,风雷武馆周边都没有别的店面之类,路上看不到半个人。陆蓥一和卓阳绕着风雷的院墙一周,找到了一个后院偏门。

    有的时候人心是有点奇怪的,比如总觉得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在雷雨天,罪恶的事情会发生在深夜之中,这刚刚好大晴天下午的时间,几乎就麻痹了人的知觉,让人莫名感觉不到任何危险。卓阳拦住陆蓥一,自己打头,他撬开门锁,慢慢推门进去,确认没危险了,才做了个手势让陆蓥一也进来。

    青砖石的院子里有一栋老房子,陆蓥一一眼就看到了侧面的排风扇,跟卓阳点点头,双手拔出那双锥握在掌中,慢慢靠近过去。这老房子的门上挂着锁头,这时就可见陆蓥一手中的双锥有多快,轻轻一挑一削就把那截锁给斩断了,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进去却被卓阳一拽,眼睁睁看着那人先闪身进去了。陆蓥一只好留在原地,他屏住呼吸,一面警惕地打量四周,一面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头很安静,陆蓥一越来越觉得这不太对劲,正要进去,卓阳从里头打开了门。他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看,冲着陆蓥一摇摇头:“赵立海死在里面,没看到兰承荣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

    陆蓥一飞快地冲进屋去,那果然就是视频上所见的屋子,蓝色的小推车还在,一旁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团人形。陆蓥一走过去,伸手探向那个人的颈动脉,手底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脉动。陆蓥一将之转过脸来,是赵立海,他死前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最后的表情扭曲的十分厉害。突然,陆蓥一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猛地俯下身去,看向赵立海的双耳,那两个耳朵虽然沾染了血污,却的的确确稳稳当当地还连在脑袋上。

    陆蓥一整个人都懵了,他猛地把那具尸体揪起来,一把钳住赵立海的下颚,硬生生将他已经有些僵硬的嘴巴掰了开来,赵立海的嘴里,舌头完好无损。脑子“嗡”的一声,陆蓥一就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铁棍似的,好端端地站着却眼冒金星。

    卓阳看出了他的不对,过来扶他,陆蓥一却猛地一把推开卓阳,飞快地往前屋冲去。此时他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其他人看到,会不会有危险了,然而风雷武馆从前到后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前面那一进屋子被装饰得已经比较现代化了,可以看到前台、接待室,办公桌在办公区摆得七零八落,但就是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陆蓥一摇摇晃晃,胸中气血翻涌,不祥的预感如同大浪滔天打来。究竟怎么了?难道他的推理有错误?他到底遗漏了什么?忽而,陆蓥一想起来,在最后的那个视频里,兰承荣故意用信号中断传达出了第三个提示,即条件缺失,此镖无法完成是为“封没镖”以外,他其实还曾经给出过一个提示。当时他坐在那辆蓝色的小推车上,对着陆蓥一比了一个“ok”的手势,回想起来,那并不是一个标准的“ok”手势,因为除了拇指、食指以外的三根手指都是微微弯曲的……

    陆蓥一忽然就想起了在梦里陆琢迩剑指向他的动作,他疯了一般地跑回后院的那进屋子,看向地上赵立海的尸体,赵立海的双手十指都是完全的,这倒不意外,因为当时警方做过兰承荣送来的切下来的食指指纹比对,确认那根手指是秦伟锋的。而现在赵立海的尸体两手都被刻意摆出了姿势,一手是拇指、食指轻捻,另外三指微微弯曲,另外一手则是拇指压着无名指、小指两指,另两指竖起,掐剑诀。他死了已有一段时间,所以哪怕刚才被陆蓥一翻看,还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即以剑指划向另一手。

    “文殊师利菩萨手印……”陆蓥一心头一凉,“寓意斩断一切凡夫隔执。”

    “什么?”卓阳问。

    陆蓥一缓缓地直起身、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

    “小陆!”卓阳抓住他,焦虑地问,“你怎么了?”

    陆蓥一转过头来,竟是双眼空洞,把卓阳吓了一跳。他说:“我算错了。”说着轻轻拂开卓阳的手,就要往外走。卓阳抓住他,不安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他看向赵立海的尸体,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眼皮一跳,手一松就给陆蓥一走了出去。

    外头响起了车子飞快停下的声音,过了片刻,韦正义带着一批持枪干警闯了进来,看到陆蓥一不由愣了一下,喊:“陆总?”

    陆蓥一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道影子。卓阳冲出来道:“兰承荣跑了,赵立海的尸体在里面。”

    “什么?”韦正义才说了一句,忽然所有人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这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竟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外头停着的车辆受了这震动不由得“呜啦呜啦”叫个不停,远处传来骚动,显然是人们冲出来看个究竟。

    陆蓥一望向远处,在遥远的地方,升起了一股浓烟,像是什么东西炸了。韦正义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听了两句,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化,最后气得骂了句:“妈了个巴子!”摁断了电话。然而他这电话才挂,又是电话响起,“还有什么事!”他怒骂道,听了听,“什么?”过了会,挂断电话,望向陆蓥一和卓阳,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

    陆蓥一此时反而显得诡异的平静,他问:“什么事?是关于秦伟锋的吗?”

    韦正义咽了口口水,被他这轻飘飘的语气吓到了,他说:“刚……刚刚的爆炸发生在城外的莲台山……”

    莲台山是本城郊区的一座小山,山高不超过千米,但是有一座古刹,供着文殊菩萨,前几年佛教协会和市政府签订了个合作协议,把那里辟为旅游景点,在那里竖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文殊菩萨像。

    文殊师利菩萨手印……

    韦正义说:“有僧人看到文殊菩萨手腕下面吊着一个人,似乎是秦伟锋。”

    陆蓥一猛地抬起头来,秦伟锋还活着?!他疾步向外:“快走!”卓阳给韦正义使了个眼色,飞快地冲了出去。

    车子一溜开向了城外,因为刚刚发生的小型爆炸,此时景区里的游客正在被慢慢疏散,沿途满是警察把守。陆蓥一他们上到山顶附近便见到了一片疮痍,原来那爆破点在菩萨像底部,周围都有隔栏围着,人进不去,但是却造成了碎石飞溅,虽然没有死者,也伤了不少人。而眼下最令人感到着急的是,由于这一炸,文殊菩萨整个侧倒,这本是个文殊菩萨骑狮像,文殊菩萨右手执金刚宝剑,比喻断一切众生烦恼,此时一倒,菩萨本体堪堪卡在悬崖上,摇摇欲坠,金刚剑则伸了出去,刚刚好垂在深渊之上,而那上头垂下一截绳索,下面吊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正义说:“据说那像随时会掉下去,你们在这呆着,别去危险的地方,我去帮忙。”

    卓阳看了看陆蓥一说:“我跟你去。”

    韦正义惊讶地看向卓阳,卓阳说:“我有高空滑翔经验,我可以下去救人!”卓阳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陆蓥一,然而陆蓥一却一动不动,他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玩偶一般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在空中荡来荡去的秦伟锋。

    卓阳本来还想跟他说些什么,最后轻轻叹口气,跟着韦正义走了。陆蓥一站在山道上,看着那远处,蓝天白云之下,巨大的金身菩萨摇摇晃晃,底下的人影也就跟着摇摇晃晃。人们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被请下山的游客在那里骂骂咧咧,伤员哭哭啼啼,警员则忙得脚不沾地,每个人的对讲机里都在咆哮。

    所有人都是活着的、彩色的,只有他,仿佛是个幽灵,跟十二年前一样。

    他看到警方在小心翼翼接近山崖,看到卓阳在穿装备,打算下去,看到很多……但好像只有那个紧闭着双眼,被割掉了耳朵,满身伤痕的影子是他唯一看到的东西。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一股冷气,有个男人笑着道:“知道你输在哪里吗?”背后既没有被抵上刀子,也没有黑洞洞的枪管,但是陆蓥一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斗志。他就僵硬地立在那里,任那冷酷、狡猾、邪恶的男人附耳说话。

    男人身上的气息极冷,带着邪狞意味,他说:“你太天真了。不是只有你会注意到耳廓结构不同,我只要稍加修饰,你就如我所愿地把秦伟锋认成了赵立海,由这一点起,进而开始怀疑一切。于是你乖乖地沿着我布下的陷阱,一路走,一路追,发现了时间差、发现了皮鞋痕迹、发现了百货店的男装柜台离消防通道很近……你就像是一只愚蠢的小毛驴,吃着我撒下的豆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慢慢地把秦伟锋推上死路,”冰冷的嘴唇几乎贴上了陆蓥一的耳廓,男人低沉的笑声传来,“你啊,真的和十二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呢!”

    陆蓥一打了一个哆嗦,浑身都僵硬了。男人说:“如果我告诉你,秦伟锋从头至尾都是无辜的,你会怎么想?他根本不知道洗钱的事,洗钱的是他的父亲秦正国,郭庆松也是真的把重要的文件留在了他那里,只不过那文件早就到了我手上而已。做大事的人哪里会在意孩子的死活,秦正国有两个私生子在国外,秦伟锋又是个同性恋,不能传宗接代,拿他当弃子再合适不过。你看,现在趁着秦伟锋这儿闹出乱子,秦正国恐怕早就跑了,韦正义那种小喽啰怎么可能知道上层大案的真实内情,他们这帮人不过是烟幕弹瞎忙罢了,可惜啊可惜,因为这些烟幕弹被你领着发现了大内丨幕,倒逼了上层,反而混乱了他们的视听……呵呵。”兰承荣笑了起来,“我真应该谢谢你的,小、一!”

    陆蓥一的呼吸急促,整个脸色都白了,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些什么,抓住兰承荣也好,跟他拼命也好,但他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捆仙索捆住了一样,此时竟然一动也不能动,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的耳边满是各种惨呼,一时是陆琢迩喊他哥哥,一时是秦伟锋喊他小一。陆蓥一胸口一窒,猛地一股血腥气竟然翻了上来,从嘴角淌下一行血来。

    “哟,气得吐血了?”兰承荣伸手过来,竟是从背后替陆蓥一抹掉了唇角的血迹。跟着,陆蓥一却听到了舔舐、吮吸的声音,“你的血真甜啊。”

    陆蓥一颤抖着嘴唇,强忍不适道:“兰承荣,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要想杀我,就冲着我来,不要牵连别人……”

    “杀你?”兰承荣的喉头滚动出笑声,因为贴得近,陆蓥一甚至感觉到了他胸膛的震荡。

    不对,陆蓥一猛然一震:“你……”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臀部此时正被一个硬挺的东西牢牢抵住了,因为这件事太过不合情理,陆蓥一甚至失去了语言。

    兰承荣低声道:“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陆蓥一,你知不知道我从多久以前就想得到你?”

    陆蓥一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便是一锥扎去,然而兰承荣却退得极快,他出手格挡住了陆蓥一的招数,跟着虚晃一招,竟然主动反向往崖下栽去。

    陆蓥一冲到崖边,只看到兰承荣面带笑容地看着他,轻轻说了一句话,跟着,他身后的降落伞猛然拉出一朵漂亮的伞花,往远处飘去。

    另一头的山崖上忽而爆出一片欢呼,是卓阳将秦伟锋救了上来,拆弹专家急急跑上前去实施拆除工程。里奥跑过陆蓥一身边,停了一下说:“老板,你也在啊,要上去看看吗?”

    陆蓥一却恍若未闻,里奥停了一阵,见老板不答话,于是自己跑走了。陆蓥一的额头满是冷汗,站了一会,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他的耳边是兰承荣离开前最后的话,他说:“刚刚秦伟锋无辜的事,是骗你的。”